琢镜

晚来天欲雪 05 【忘羡】

　　*人物是墨香太太的，ooc属于我
　　
　　五、青山碎火
　　从记忆的迷宫里退出，红琉许久没有再说话，似还沉溺在往昔的回忆里脱不出身来。
　　魏无羡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即便不是当事人，即便只是听了个故事，即便狐妖向他们展示的不过是一些零散的记忆片段，他还是感觉到了其中深深的哀伤与沉重的绝望。
　　仍在姑苏时，他曾从貘香炉那里看到蓝忘机的梦境。那是当年第一次乱葬岗围剿之后，夷陵老祖遭万鬼噬咬，身死魂消。蓝湛那会儿刚受了三十三道戒鞭之刑重伤难行，却仍是固执地要去乱葬岗看一眼，疯魔了一般地寻找着他的踪迹。
　　红琉找了素南郁几世，蓝忘机何尝不是将一缕孤魂寻了十三年？
　　他们都没有说话，先开口的，居然是蓝忘机。
　　他道：“你没有想过放他离开吗？”
　　“素南郁”既已心生怨恨，为何仍是强留？若能各退一步，他们二人也许不会走到如此境地。
　　红琉看着他，好像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她道：“含光君，你们是修仙世家的，当知灵魂的一次轮回要等多少年。我寻了他三世，又该是多少年。”
　　蓝忘机皱眉。魏无羡因修鬼道，却比他知道的更多一点。
　　小鬼投胎，排期百年，若有高人相助或可缩短时日。素南郁即便走过狐妖找人开的后门，也是要有一段日子好等的。
　　而在那之前，一人魂一狐狸，中间一条忘川，隔开阴阳。
　　“我知道我已魔障了……可是，”红琉自嘲地笑了，看着蓝忘机的目光中带了毫不掩饰的妒羡之意，“含光君，若当初魏前辈被献舍归来，要求离开，你肯吗？无论何种原因，你能放手吗？”
　　魏无羡本能地对这个问题感到排斥。如此问法，对蓝忘机未免太过失礼。自他回来，蓝忘机从未迫他做过任何事，便是当初他作妖作怪屡次逃跑被蓝忘机捉回，更多的，还是为了护他安全。
　　夷陵老祖现世，那是多大的事啊！传了出去，还不闹得整个修真界又掀一番腥风血雨？就如后来乱葬岗上的二度围剿。
　　他的蓝二哥哥如此好，怎容得他人轻侮！
　　蓝忘机不知魏无羡思绪已飘得这么远，若知道了，只怕要说他思虑太多。面对红琉的质问，他只是道：“我们与你，不同。”
　　红琉听了这话，低低地笑了起来。可魏无羡却觉得，她这一笑，分明更像是哭。
　　“……是，这如何能同……”
　　蓝忘机与魏无羡之事虽说有些惊世骇俗，但传了开来也是让不少人艳羡的一对道侣。而红琉，几百年前就已经是输家。
　　素南郁曾经说她是个妖精。那样鄙夷的语气，那么冷淡的眼神，好像她围着他兜兜转转，费尽心机，也越不过一道“人妖殊途”的规条。
　　他连她想要为他治好一身伤病的好意都不肯接受。
　　不承她的情，也不稀罕她的情。
　　任她千般作为，万般迁就，他就是……不愿意！
　　她倏然抬头，看向蓝忘机与魏无羡的目光灼灼，竟与初遇那时“素南郁”看着他们的眼神一般。
　　不必红琉开口，魏无羡便知道她想说什么。可是，他却注定要让她失望。红琉修行千年，法力不知高出魏、蓝二人多少，她都救不了的人，魏无羡能有什么办法？
　　他摇了摇头，道：“我帮不了你。”
　　红琉神色一黯，问：“为何？”
　　“聚魂岂是易事，没有两三个甲子不能成事。”
　　素南郁魂魄的情况与当初的晓星尘何其相似，他既然选择自杀这么极端的方法来摆脱红琉，又怎肯回来？即便强留了几许残破的碎魂也随时可能散去，九成九是救不活的。今日她来求助，不过是自欺欺人，不愿放弃罢了。
　　而红琉和素南郁的事情也让魏无羡突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他也不是能永永远远陪着蓝忘机的。
　　蓝忘机修为高深，不知寿数几何，而他……
　　若到了那一日，他自己走了干净，蓝忘机又该怎么办？过去的十三年他不敢想。未来的日子……更觉恐惧。
　　将这艰涩情绪暂时压下，魏无羡抬眸，直视红琉，一字一顿道，“这件事，我办不到，也没有时间去办。”他所修鬼道，原就是折寿的事情，能不能再活过一甲子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今生剩余的所有时间都是蓝忘机的，分不出一丝一毫赠予他人。
　　红琉眸光一敛，迅速低下头去，掩饰住自己听闻此话后的满面戾气与目中凶光。许久，才又沉声问道：“为何？”
　　“我已说了。”
　　红琉固执地要得到一个答案：“为何？”
　　魏无羡叹了口气。真的不是他铁石心肠，光是想着过去十三年里蓝忘机是如何度过便不由得他不为狐妖动容。只是，这件事他实在无能为力。
　　伸出手去小心地握住蓝忘机的右手，待对方看过来时他却迅速调开了目光，不敢与他对视。蓝忘机正不解，却听他对狐妖说道：“你以为，我还能活多久？”
　　蓝忘机反手攥住魏无羡的手，力道上有些失控，竟捏得魏无羡的手掌微微变形。
　　魏无羡没有挣扎，仍自顾自地说着：“人活一世再幸运也不过百年，生老病死中天时难测。魏婴一介凡俗，如何有那个能力那么许多的时间，去为你办这一件事。”并不是不知道蓝忘机正死死盯着自己，只是，这个问题，他们迟早要提起，面对。
　　他摇头，重复道：“这件事，我办不到，也没有时间去办。”
　　红琉沉默许久，似是不能接受这样的答案。诸般算计，甚至不惜损毁己身魂魄来引发蓝忘机与魏无羡的恻隐之心和愧疚之感，为的，不是一句“办不到”！
　　当她缓缓抬起头来时，娇俏的面容已覆上了寒霜：“说到底，夷陵老祖也只是不愿帮忙罢了。”她说出口的话语中未带任何感情，眸中却隐隐有了杀意。“什么名门世家，济世之怀，也不过如此。”
　　似是所有的开朗、温和与痴情皆是假象，此刻站在一轮孤月下神情凛凛的红衣人才是她的真面目。
　　她冷笑道：“还是二位觉得毁了我一魂一魄，便已稳立不败之地？”随着她话音一落，寂静的空间里忽有山风狂舞，肆虐吹刮。
　　魏无羡突然“噗”的一声笑了。他原来是帮不了，现在，却是真的不愿帮了！
　　他们几时说过要当救世主来着？
　　蓝忘机闭了闭眼，而后睁开，松开了一直紧紧攥着魏无羡的手，沉声道：“渡劫不易，你真要将千年修行毁于一旦？”
　　红琉傲然一笑：“你在乎，我却弃如敝屣！”横竖这世上已经没有素南郁了，便是破了杀戒沦为魔道又如何？！
　　蓝忘机踏前一步，将魏无羡护在身后：“那便战吧。”
　　避尘出鞘一刻，战事一触即发，红琉却在此时脸色却突的一变，面上现出扭曲的怒意，蓝忘机与魏无羡只觉周身事物微微一晃，幻境瞬间破碎，二人眼前已不见了红衣的身影。
　　世界重又喧闹起来。
　　二人对视一眼，蓝忘机一把揽过魏无羡的腰，御剑往峰顶木楼赶去。
　　
　　与此同时，白石山道上三个少年正自赶路，蓦然间，素南郁神色骤变，甩下蓝家两个少年，化作一道白光直直闯入深邃的夜色中。
　　蓝思追与蓝景仪正愕然，忽觉前方一股沛然灵力喷薄而出，峰上狂风怒扫，原本月朗星稀的夜空里乌云急卷，黑沉沉地压在了头顶。不远处，一声暴怒的喝吼传了过来：“放开他！”
　　听闻此声，两人立即拔腿狂奔，到得封顶，便见眼前是座小巧的木楼，楼前一片开阔地，两人一狐对面而立。
　　却是消失多时的温宁。他不知何时已摸上了峰来将木楼里外探寻了一遍，此时正捏着素南郁的肩膀与一只身量巨大的白狐对峙，而素南郁……素南郁竟已毫无生气，分明是个死人了！
　　二人又惊又怒，那素南郁分明刚从他二人身边离开，怎会突然死在这里？但若说温宁会无故害人，他们却是不信的。蓝思追当即拔剑冲了过去，剑尖直指白狐，半点迟疑也无。蓝景仪也只是微微愣了会儿，便立刻与蓝思追站到了一起，两个人拦在温宁与白狐的中间。
　　这异兽几乎有一层木楼那般高大，一身皮毛雪也似的纯白，瞳似幽深翠玉。它周身环绕着淡青色的狐火，烟云般缭绕着在它身后展开，形成华丽如孔雀翎羽的焰尾。
　　竟是九尾——是仙非妖的千年神狐！
　　站在它的面前，即便出身名门、从小修习仙法、见识过诸多怪异的蓝家少年也禁不住剑尖微颤。
　　温宁见两个少年即便面对此等神兽时心有畏惧，仍是毅然决然地挡在他的身前，并无表情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些温暖之意。
　　一直都是他保护他们，如今却反了过来，被这两个孩子护在身后。
　　可是不见魏无羡和蓝忘机出现，又叫他心内惊疑，于是提着素南郁的尸体往前一步，问道：“公子呢？”
　　两个少年还未及回答，便听白狐一声咆哮，啸声震颤山谷：“我叫你放开他！”旋即扑身攻上，兽齿间绿焰喷发，一口往蓝景仪咬去。
　　温宁将素南郁往背后屋檐上一摔，两只手各拎起一个少年的衣领几个纵越，避开了白狐一击。
　　白狐极怒，却不再追击，而是立即转首欲夺回素南郁。
　　蓝思追机敏无比，虽不明原由，却看出了此人重要，是他们的一道保命符，于是快速捏了个剑诀，闪着寒光的佩剑向着白狐的左瞳疾射而去，稍稍阻了一阻白狐的动作。
　　只这一瞬的耽搁，温宁又已将素南郁重新捏在了手里。
　　白狐怒不可遏地咆哮一声，白色的兽爪夹带风压重重挥下。温宁不敢怠慢，将手中尸体扔给蓝思追，飞身扑上，一拳打在白狐的右爪上。
　　这一下力道用了十成十，饶是千年神狐面上都不由露出一丝痛苦之色，温宁也被这一击的冲力弹回，落在两个少年身前。脚下才刚站稳，压力骤然而至，他只来得及伸出双手，硬生生抗住了巨大的兽爪，不让它伤到身后少年分毫。
　　温宁脚下的山石因这压力微微塌陷了下去。
　　蓝思追和蓝景仪修为有限，面对身形庞大的九尾狐连剑术也施展不开，只能在温宁对战白狐时从旁骚扰一二，减轻温宁压力。若不是他们手中有素南郁叫白狐投鼠忌器，只怕三人都早已被掀下了悬崖去。
　　魏无羡远远看见前方的情形，不由大喊：“不许伤人！”
　　蓝忘机飞身插入战团，避尘在手迅疾挥出，蓝色剑光划过，将白狐生生逼退数步。
　　两个少年一见到他，顿时欣喜若狂。蓝思追激动道：“含光君！！！”
　　蓝景仪也哇哇地叫了出来，手舞足蹈：“含光君啊啊啊！我就知道狐妖肯定为难不了你们！”
　　化出原形的红琉本就身量巨大，这一退就退到了悬崖边上，抓碎了几块山石滚落崖下。它咆哮一声，不待身形停稳又扑身攻了上来。
　　千年神狐原本力量强大，非人力可敌。偏生蓝忘机不是一般人，而是天资极高、百年难出一人的玄门仙首，他手中避尘剑芒耀目，袖中弦杀术出神入化，那怪物一般恐怖的臂力在对战此等巨兽时更是平添几分其他人所没有的胜算。红琉刚失了一魂一魄，修为大损，一时竟也奈何不了他，两边僵持不下。
　　那边一人一狐斗得激烈，魏无羡寻着空隙灵活地窜到几个少年身边，拉着蓝思追、蓝景仪和温宁仔细察看，见两个少年身上只有些轻微擦撞的痕迹，温宁依然完好，不由松了口气，转过了身，从怀里掏出几十张符篆，冲着白狐抛去。
　　符篆本是实物，无惧狐火。但未及近身便被红琉周身围绕的青炎引发了附着其上的灵力，转眼就自己把自己烧成了灰烬。魏无羡皱眉，取出陈情。
　　红琉一见了他，眸中怒意更盛，瞬时变作人形，右手在虚空一握，将一杆银枪握在了手里，直直攻向魏无羡，同时喝问道：“魏无羡！我虽刻意接近，却不曾真正伤过你们，你竟叫他来害南郁！”
　　普天之下，鬼将军只听一人之令，是谁叫他偷偷潜入小玉峰顶，寻找狐妖破绽，不言而喻。
　　蓝忘机眸光倏冷，避尘剑光凌厉更甚以往，阻住银枪去势，锵然一响中枪剑相交，在夜色里激射出明亮的火花。蓝忘机攻势不停，一剑削往红琉持枪的右手。
　　红琉只得再退，化去这一击。
　　魏无羡心知此时的红琉杀性已起，早已不是回忆的幻境里那个彷徨无助的红衣小姑娘了。当下便不答话，举起陈情至唇边，竹笛横吹，随着清越的笛声穿云而起，山巅之上顿时阴气四溢，山间只闻一片凄厉的嚎哭之声。
　　温宁听了这笛声，身形一动，眼白蓦然上翻，诡异的黑纹从脖子爬上面颊，咆哮一声，旋身攻上。
　　仿佛整座明山的孤魂野鬼与凶尸骷髅都被魏无羡召唤了来，空气一度变得无比沉闷，压在几人头上的云层翻涌，竟隐隐现出雷鸣之势。
　　但魏无羡知道这其实没什么用。
　　红琉似是对这些丑陋的鬼怪很是厌恶，低斥一声：“滚开！”形态各异的鬼众立时发出刺耳的尖叫，被青炎烧灼的地方腾起一片乌烟，瞬间覆没了全身。
　　狐火净魂。好死不死的，狐妖的能力正正克他。
　　魏无羡咬咬牙，笛声再催，众鬼慌乱散去。
　　两个少年一看连魏前辈都不好使了，跺了跺脚，当下不理素南郁如何，将之往魏无羡怀里一扔就举剑冲上，欲帮含光君分担一二。
　　魏无羡被尸体扑了个满怀，心内十分无语，想直接扔到地上，又觉不妥，想了想这里也没他多少事，同蓝忘机招呼了一声，便扛着那尸体转身入了小楼。
　　红琉眼角余光瞄到这边情形，不知魏无羡意欲何为，心中急躁，长枪在她手中一旋，顿时狐火暴涨，竟将在场几人都卷在了一片青炎里。
　　蓝思追和蓝景仪立时发出难耐的痛呼声，就连温宁也被烧得身形顿了一顿。
　　那疼痛无处不在，却又无法触摸。皮肤上分明没有任何烧灼之感，灵魂却仿如要被抽离一般让人感到浑身脱力。
　　蓝忘机脸色不变，袖中白光一闪，如丝琴弦紧紧锁住红琉手中银枪，纤长的手指在弦上发力一挑，清冽的弦响如利箭呼啸，射往红琉。红琉脸色骤变，撤手急退，双手在胸前一划，画出一个小型阵法阻挡蓝忘机的琴音，澎湃的狐火也被这股浩然之力压得顿时一暗。
　　那杆银枪也在红琉脱手的瞬间化为萤光点点，消失无踪。
　　蓝忘机趁机拽住两个少年衣领将他们向后甩去，道：“退后，这里不用你们。”
　　两个少年羞愧得脸都红了，看着前方红琉又攻了上来同含光君斗得激烈，心内暗暗发誓回去后定要加倍努力修炼，做到任何时候都不会给含光君和魏前辈拖后腿才行！
　　
　　魏无羡入了小木楼中，四下打量。楼内分两层，一楼大堂，左侧一道阶梯，楼上有两个房间，格局虽是简单甚至粗陋，却用了心思布置陈设，不华丽，但给人一种家一般的感受。
　　上得二楼，魏无羡随手推开第一扇门，扑面一股强烈的寒意，沛然灵力流转其中。魏无羡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虽已入秋，南方的天气仍是燥热，这房内却好似错乱了时空的冰窖一般，多待一会便让人觉得要魂归西去了。
　　千年的九尾果然厉害，居然就在楼中辟了这么一个所在存尸养魂。只是……
　　魏无羡右手探过素南郁额上及胸口。这具身体里确实一点灵魂也没有了。人死留念，一般来说魂魄即便飞散，尸身总会留有一丝残识，徘徊不去。
　　可是素南郁与红琉几世纠葛，即便此生的少年不复记忆，灵体却不会遗忘前尘种种，没理由会走得如此决绝，半点余地不留的。
　　魏无羡在尸身上细细探查起来。
　　片刻后，他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踱出了小楼。看了一眼被蓝忘机和狂暴状态的温宁联手压制的红琉，不紧不慢地道：“素南郁还有救。”
　　六个字，直切重点，毫不废话。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