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镜

长忆秋枫知经年,何来闲愁不染痕。

【忘羡】万事悠悠 02

  阿婴是个孤儿,还在襁褓中时他的父母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原由将他夹在柴火里以两文钱卖给了别人。那以为占了大便宜的汉子回到家中才发现那一大捆木柴里居然藏了个小娃娃,当下立刻赶回镇子上,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对卖柴火的夫妇了。
  汉子觉得养一个陌生的小孩太过麻烦又费粮食,转身就把他往亲戚的屋子里塞。小娃娃被推给这个又推给那个,也不知过了几个人的手,最终因为不忍心这么一条小生命无辜夭亡,村子里的人商议了一番,便决定由大家一起养着,娃儿要是能好好养活就等他长大了再来报答所有人。
  村里人一开始总是“那个小婴儿”、“那个娃娃”这样地叫他,久了竟也成了名字,人人都管他叫阿婴。
  阿婴小时候住在乡下,吃着百家饭长大的他每天不是跟着村里的农户下田种地就是山上砍柴河里挑水塘中摸藕,长到十五岁便叫人牙子带了出来,在姑苏城里的酒家谋了个店小二的差事,到如今也不过一个月。
  而蓝忘机是半月前第一次出现在阿婴面前的。
  阿婴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天空里灰蒙蒙的,还下着雨,所以店里客人不多。
  其实也就是他们家了。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辰,酒家一条街上只有他们店里还有客人在座的。
  谁叫姑苏名酿天子笑就出自他们掌柜之手呢?阿婴当初也是在“天子笑”酒家前闻着香味就走不动道,人牙子才把他留在了这里的。
  话说回来,当时阿婴忙完了活儿,就端着掌柜的看他伶俐赏的一小碗酒坐在门廊下小口小口地啜着。雨丝落在几步之外,溅起的水珠有几滴沾在了裤脚上,晕开几朵深色的梅。
  远远的长街尽头,那个白衣缓行的身影,就这样撞进了阿婴的眼里。
  事后连阿婴自己也说不出,那一瞬间的心情究竟为何?只是觉得心跳蓦然快了数倍,整颗心都鼓涨了起来,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装进去。他就这样端着碗,维持着将要送往嘴边的姿势,看着那个人一步一步走近,最终停在了他的身前,低头看他。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时间仿佛静止在了这一刻,连天空里落了半日的雨都悄悄地停下了脚步,宛如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拨开了帘幕,露出暗夜的真容。
  这人的衣着打扮,阿婴其实是认得的,与近日来偶然得见的蓝家子弟并无什么不同,可他却又无端觉得,哪怕是一样的衣服,穿在这个人的身上,也必定是最好看的。
  就算从头白到脚宛如披麻戴孝,他也一定是最好看的。
  来人的眼中盛着不知哪个时空里的星光,明亮却又灼热得,好似盛夏午间的阳光射出的利箭。
  阿婴觉得自己快要被那目光灼伤了,却不愿挪开视线。就像……就像这风景本该常伴左右,而他却生生错过了百年一样。
  他站了起来,半点犹豫也没有地将手中碗递了出去,嘻嘻笑道:“天子笑,分你一半,要不要?”
  那踏着夜色而来的人听了这话,眼中闪过一阵异样的波动,他张了张口,似乎有什么话将要冲口而出。然而他却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伸出手,似乎想要触摸眼前的人,又迟疑了一下,最终只轻轻碰了一下阿婴手中的碗往回托了一托,低声说了一句:“下次,再让你请我喝酒。”
  这人长着一张好看得有点过分的脸,脸上是更加过分的冷冰冰的表情,语气却是阿婴从未听过的柔和。
  这是阿婴这一世,他和蓝忘机的初次相见。
  那之后,蓝忘机就总是会来。
  不管忙碌着什么,不论多晚,或是多早,每日里总会寻着空隙来到这酒家一条街上,入得店里,寻一个靠窗的雅座,唤了阿婴过来,将盛满了姑苏名酿天子笑的酒壶推到那少年的身前,就这样一边看着他喝酒,一边跟他说几句不怎么要紧的闲话,偶尔也捡一些夜猎时发生的趣事简单讲给他听。虽然大多数时候这人都是安静的,就那样安静地坐在靠窗的桌前,安静地看着对坐的人眼中满盈着笑意同自己东拉西扯,安静地看着堂前楼下少年忙碌却又欢快的身影。风无声吹过,却吹不凉心中的灼热与焦躁。
  阿婴不知道这神仙一样的人每每看向他时心里都深深地藏了什么,却感受得到蓝忘机的喜悦。他喜欢同蓝忘机在一起,一见着他就觉得高兴。他想蓝忘机肯定也是乐意同他待在一起的。
  不然他为什么总是来呢?
  目下,他担着水同蓝忘机一路走回城里,是有心再找些话题和他多说说话的,可不知怎么的,也许是见了蓝忘机难得表现出落寞一面的缘故,一向对着毛驴兔子也能侃半天的人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此刻阿婴心里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冲动,只想要冲上去,抱住他,别的什么也不管,也什么都不用说,只需要一个拥抱,就能够安慰彼此。
  这念头升起的时候,阿婴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两个大男人,姑娘家一般抱来抱去忸忸怩怩的,害不害臊?而且……而且他怎么会想到要去抱蓝忘机呢?那可是含光君啊!
  带着这样不可言明的隐秘心思,阿婴独自回了店里,蓝忘机则如先前所言的,在桥边的亭子里坐着等他。
  即便在城外耽搁了一阵,时辰也还早,青石板路上尚未有行人来往。蓝忘机独自一人坐在水边,看桥下风吹起的微微涟漪,想着阿婴的那些梦,想着这是否意味着他需要等待的时间,已不会太久。不多时,便见阿婴手里提着个酒葫芦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蓝忘机的嘴角不由轻轻勾了一下。
  不论从前还是现在,那人走路的样子总是没个正形,大约有些东西是已经刻在了灵魂里,不会随着轮回而湮灭的。
  此时阿婴已完全收拾好了自己的心绪,打了个招呼后就没事人似的往蓝忘机对座一坐,拔了葫芦塞子先灌了一口,才道:“你今早才回来,别是昨儿半夜就出门去了吧?”
  “是。”
  “你精神可真好!”阿婴咋舌,昨天蓝忘机明明在店里一直待到打烊后,陪着百无聊赖的他看了好一会儿如钩的新月,戌时末才走。这么一看,这人昨夜基本没怎么休息过。
  可是,他还不想这么快让他走。
  阿婴喝了口酒,想了想,又道,“蓝湛,你再跟我说说你们仙门的事呗?”
  “你想听什么?”
  “你的事!”阿婴笑嘻嘻的,“你都没有同我讲过你自己。”
  蓝忘机沉默半晌,才道:“我的事,都无趣得很。”
  阿婴同他眨了眨左眼:“没事,我想听。”
  蓝忘机看着眼前人这个熟悉的轻佻表情,心中微微一动,想着从前曾有人评价过他的话,便捡了一些简单的同他说了。
  什么亥时息卯时作,何时用膳,何时讲课,何时练功,哪个时辰该去哪里该做什么事,基本上都是蓝家的家规。
  他道,“平日若不外出,便都这样。”
  阿婴目瞪口呆地听着这精确到每一个时辰的作息表及这个真的每一样都照着做到了的人,又一次咋舌。这世上为什么能有人活得如此刻板无趣?
  他道:“你们蓝家的人都这么恐怖的吗?还是就你这样?”
  “大抵。”蓝忘机见他面露惊恐,平日总是表情淡漠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只可惜阿婴为了平复自己受惊的小心脏,又灌了一口酒,没看到,他要是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非得扼腕顿足不可。
  摇摇头,又嘟囔了一句“快活成和尚了”,阿婴看着眼前从外表到内里都同样精致的人,突然又有了逗他的心思。
  “呐,蓝湛,你真不喝啊?”他脸上带着笑意,一边晃着酒葫芦一边道,“赏个脸呗,含光君?”
  阿婴一直认为蓝忘机是滴酒不沾的,毕竟认识这半月来,对方请自己喝酒请了这么多次,也没见他动过一次杯的,这么问不过就是借着酒劲想撩一撩他。谁知这一次,蓝忘机竟破天荒地接过了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大口。
  蓝忘机道:“好酒。”
  还是那样的滋味,一如百年前香醇。
  然后,他就慢慢地伏下身去趴在了石桌上,双目微阖,竟是眨眼间就睡着了。
  阿婴从未见过这样“一口倒”的人,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吓得酒葫芦都要拿不稳了。他一下子跳起来窜过去,探了探蓝忘机的鼻息,见他呼吸平稳,确定这人只是睡了过去,才终于放下心。
  他惊魂甫定地后退两步靠在亭柱边,看着那个熟睡的人,想到如此光风霁月、天人一般完美的人物居然有着这么可爱的弱点,就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就开始有点想哭。
  阿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约莫一刻钟后,蓝忘机才悠悠转醒。阿婴放下早已喝空的酒葫芦,走过去坐到了他的身边,语气故作轻快地道:“含光君,这样不行啊,酒量这么差。”
  蓝忘机先开始是有些茫然的,及至听见这个声音,抬眸看见了这个人,眼睛便倏地一亮,然后握住了阿婴随意搭在桌边的手。
  两人虽然相处得极好,如自小便相识、一家人那般地好,却从未有过这样直接的肢体接触,阿婴不由屏住了呼吸,以为他有什么话要同自己说。然而等了片刻,没等来什么言语,却等到了蓝忘机的泪。
  阿婴又吓了一大跳,话都说不利索了:“蓝湛!你……你你你……你做什么?”
  蓝忘机不说话,只望着阿婴默默地流泪。
  那双被泪水模糊了的眼眸里,凝聚着浩如深海的感情,如风暴一般的,似能摧山坼地,然而宣泄的方式却是如此宁静。
  看着这样的蓝忘机,阿婴平生第一次产生了对自己的怀疑。他想:“我是不是真的忘记了什么?”
  一些重要的、不该也不能忘却的事。
  
  -= 待续 =-
  
  P.S:柴火里夹婴儿的梗来自我的家里。
  小时候,我那神奇的爹娘不造如何解释小孩是怎么生出来的,就说我姐姐是有一天有人带着柴火到门口卖,那么大的一捆啊才卖两分钱,等我爹娘喜滋滋地解开捆着的绳子才发现里边居然有个小娃娃!【手动再见】真能编啊!
  至于我?哦,他们说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继续手动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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