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镜

【忘羡】万事悠悠 03

　　那日醉后的事情，蓝忘机并不记得。当他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酒家后院的房舍里，看起来是店小二平日休息之处。
　　是阿婴的卧房。
　　蓝忘机手指轻轻抚过身下的草席、被褥，流连忘返一般地摩挲良久，才起身整理好仪容，推门走了出去。
　　他没有去见阿婴，而是直接出了城。
　　云深不知处位于姑苏城外的群山中，远离凡世的喧嚣，也远离了人间百态、冷暖人情。
　　蓝忘机步上山道，缓缓向前。待到他从回忆的陈思里挣脱出来，山门便已在眼前了。
　　门外洒扫的小童看见他，忙快步小跑过来，躬身行礼：“含光君！”
　　蓝忘机点头回礼，径直穿过庭院，走向藏书阁后方一座雅致的小筑。
　　见他来到，早已卸下家主之职的蓝曦臣放下手中正忙的事，将他领入书房坐下，沏了一壶茶过来。
　　“你今次回来得有些迟了，是遇上什么难事了吗？”
　　蓝忘机接过兄长递来的清茶，谢过之后，才道：“路上遇到一些事，耽搁了。”
　　知他不想细说，蓝曦臣也没有再问，只道，“说起来，我已许久不见你心情这么好了。”
　　虽说含光君蓝忘机一直是百年如一日的端方有礼、冷淡克制，外人看来好似从来都没有变过表情，但泽芜君蓝曦臣总是能一语道破他的心绪。
　　蓝忘机没有否认。
　　蓝曦臣觉得有点欣慰。想要让弟弟彻底放下从前是不大可能了，但能这样慢慢释然，也是不错。
　　百年的光阴对修行之人来说，不算太长，但也足够改变很多事情了。当初的那一辈人大多已经陨落，仍然健在的寥寥数人也选择了避世，潜心修炼以期有一日能彻底跳出轮回枷锁，终成大道。就连他自己都已是半隐退的状态，只有他这个弟弟，一如既往，逢乱必出。
　　这是他心性所致，但其中也有那么一点原因，与多年前发生过的那件事有关，使他有点意难平吧？
　　曾经，含光君蓝忘机有过一位道侣，因那人的身份及二人的性别而显得惊世骇俗，但同时也令多数人提起来时都觉欣羡。
　　旁人总是能看到他们一起夜猎百鬼、破除妖异、游历天下。因蓝忘机自少年时便从不挑择夜猎对象，不论邪祟品阶高低，也不论事件大小，只要有人求助，或是让他遇到了，便会前往，夷陵老祖魏无羡作为他的道侣，自然也跟着一起解决了许多众人知道及不知道的疑事难事。
　　曾经修真界人人谈之色变的大魔头，渐渐地也就扭转了世人对其的印象。虽因对方所修鬼道无法完全释然，至少不会再变成人人畏惧喊杀的百家公敌。
　　虽然他依然是夜晚鬼故事里大人吓唬小孩儿的主要素材。
　　那魏婴少年时也曾是风评甚佳的名门后起之秀，其样貌品行在当年的世家公子里排行第四，他沦入魔道本也是世事无奈所迫，而非自己天生猎奇。
　　但不论世人如何评判，也不能否认魏无羡横笛一支吹彻长夜，纵鬼兵鬼将如千军万马的所向披靡形象早已如烙印一般地刻入了世人心中，并引得无数谋求捷径的少年子弟心生向往，暗中修习。
　　谁知这有如天人之音的笛声却在一次夜猎中戛然而止。
　　后人谈起那场战斗来，都觉得险恶无比、精彩非常，简直能列入不逊于当年射日之征与第一次乱葬岗围剿的第三大战役。毕竟能令众多名门子弟受伤、夷陵老祖陨落、含光君卧养数年的邪恶妖兽，实在世所罕见。
　　可是对蓝忘机本人来说，那只是一段夜夜纠缠却不得挣脱的噩梦，是不能提起也无法忘却的惨烈过往，是日日夜夜烧灼于心的伤痕与绝望。
　　毕竟，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失去那个人。
　　而如今，整整百年过去了。
　　蓝曦臣叹道：“以你的道行，未来还有很长的路可走，我虽不会让你一人独行，但你也莫要过于苛待自己。”
　　蓝忘机听闻此言，知道他是误会了，于是正了神色，肃然道：“兄长，我想外出一段时间。”
　　“嗯？”不是每天都出去么？而且这才刚回来。
　　又听蓝忘机道，“也许会很久，两三年内都不会回云深不知处。”
　　蓝曦臣想了想，最近好像没听说哪里有什么特别难缠的邪祟，云深不知处也没有收到任何求助，就算真的有什么事，也没有道理能绊住他这个优秀的弟弟这么长时间。于是他问道：“怎么了么？”
　　“有一个人，我想教他一些东西。”顺便，带他多走走看看这山河人间。
　　蓝曦臣惊讶地看着他：“忘机你愿收徒，我自然高兴。但你为何突然想开了？还是……”联想到弟弟最近老往外跑及他逐渐恢复的好心情，他语带迟疑地道，“你，是不是找到他了？”
　　蓝忘机道：“找到了，但，不是收徒。”
　　方才还以为弟弟终能逐渐放下过去的蓝曦臣无言片刻，决定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反正他只要蓝忘机好，别的不重要，从这一点来说，若真是那个人回来了，对他们兄弟二人才是最好的结果。他道：“就在外边教？”
　　“嗯。”
　　“也好，他原本就不适合做你的弟子。”对于这一点，蓝曦臣也没有什么意见，“而且云深不知处门规众多，想来你也不愿意让那个人这么早就被这里束缚住吧。”
　　“兄长……”
　　“你只管放心去。”蓝曦臣笑了，“族中有我，你不必忧心，我会代替你给小辈们授课。”不如说，他感到非常高兴，终于又可以为弟弟做些事情了，“况且年轻人还是得多出去自己闯闯，若凡事都要依赖你，如何成长？”
　　“多谢兄长。”顿了顿，蓝忘机又道，“可是，我还没有询问过他的意见。”
　　蓝曦臣笑了起来：“我想，如果真的是那个人的话，不论你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都不会拒绝的。”
　　蓝忘机凝眉不语。
　　“你什么时候走？”
　　蓝忘机本想说即刻动身，可看着蓝曦臣隐隐含着期盼的眼神，又将这话咽了回去，道：“再过几日。”
　　“如此甚好。”蓝曦臣果然高兴了，“你此去时日久远，须得好好准备。而且再过不久就是团圆节了，还是过了节再走。”
　　蓝忘机不忍兄长失望，没有反对。
　　蓝曦臣道：“那，你介不介意带我去看一看他？”
　　蓝忘机微愣：“兄长？”
　　蓝曦臣面上露出一点忧虑的神色，嘴角勾起的笑容也微微含了一点苦意：“一百年了，我总要看看他如今是何种性情模样，才好放心。”
　　想到百年来兄长对自己的诸多陪伴、宽慰以及纵容，蓝忘机默默地点了头。
　　想要带着阿婴一起修行，并不是蓝忘机的临时起意。这件事他已经想了整整百年，从找到他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在考虑如何开口。
　　贸然提出，太过唐突。
　　他告诉自己，不能急，要慢慢地来。
　　而且阿婴当店小二当得很高兴，他每天快乐地穿梭于醇香酒意间，用笑容迎接每一个见到的人，迎接新的每一日。
　　可是，就算是要将阿婴从现在满意的生活状态里硬拉出来，他也不会放手。只要他开心就好，是自欺欺人的说法，蓝忘机求的，是两个人一起的未来。
　　如果他无意修行，蓝忘机会自散真元，同他一起做个普通人，生老病死，白首不离。但阿婴只要有那么一点想要再重新踏上这条路的意愿，他就会不遗余力。
　　他拜别兄长，独自一人回了静室。
　　百年过去，当初魏无羡亲手植下的枇杷树已然将整座屋舍笼罩在了厚重的阴影里，不见天日一般的，一如他百年来沉寂的心。
　　推门进屋，静室内的一切陈设与那人离开时并无什么不同。木板下的小地窖里，天子笑尘封已久。香几之上，依旧静静地横着一管墨玉般的竹笛，乌亮如新，却已经多年没有人吹响了。
　　蓝忘机走过去，凝视良久。
　　
　　——二哥哥，你，你别怕。
　　——我会回来的，你信我，千万不可做傻事……别让我回来后找不到你。
　　——蓝湛……我舍不得你……
　　
　　脑海中回响着那人留下的最后话语，他狠狠地闭了闭眼，取下陈情，转身出门。
　　
　　-= 待续 =-
　　
　　P.S：“横笛一支吹彻长夜，纵鬼兵鬼将如千军万马”一句摘自《魔道祖师》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