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镜

长忆秋枫知经年,何来闲愁不染痕。

【忘羡】溯洄 13

  崇晟十八年五月初七,北伐军副帅杨兴派五千人突袭绎城,不想异族蛮军早有准备,北伐军中伏,折损兵力过半,二千多人被围,杨兴派一支突击队奇袭解围,北伐军退回侓城,士气受挫。
  五月十五,北伐军重整旗鼓,只留三千人守城,精锐尽出,于郦水平原与异族蛮军再次交锋,双方各有伤亡,互不退让,形成对峙之势。
  六月初,异族率先出击,交战数场,与北伐军之间互有胜负。直到八月末,两军对峙的僵局仍然未能打破,绎城仍旧遥遥在望,却无法推进一步。杨兴内心逐渐焦灼。
  副帅心情如何,魏婴毫不关心,他频繁穿梭于西北与江南之间,替蓝湛与蓝涣互传消息。九月初九那日,魏婴看北伐军与异族暂时都没有要动的意思,同蓝湛说了一声,又离开了西北。
  数月里,魏婴多次奔走,归时或有快慢,但总能在下一次交兵前赶回蓝湛身边,哪知这一次,就正好出了事。
  魏婴到了江南,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蓝涣。
  这时李印正在集结兵力,准备与南疆联军进行最后一战,蓝涣急匆匆从一处营帐外跑过,被躲在暗处的魏婴一把拽了过去。
  蓝涣一惊,看清是他,才松了口气,把江南战况简单同他说了一下,道:“出战在即,怕是没有时间给湛儿写信了。”
  魏婴想了想,道:“这一仗打完,李印就能回西北了吧?那行,我看一看情况再走,如若顺利,还可以让蓝湛提前高兴一下。”
  蓝涣不太放心:“这一战虽说我军准备已久,但战场瞬息万变,也不知会拖到何时,西北那边……”
  “放心,我走的时候,那边才刚打完不久,现在还静悄悄的,估计又要休整那么三五日。”
  蓝涣也觉得自己过于忧心,他虽未亲眼见过蓝湛上阵杀敌的模样,但他能做到先锋官,想来能力不俗,便是没有魏婴的保护,也不致出事。
  而且他知道魏婴不能杀人,也不能过多干涉人间大势,蓝湛能有如今的成就,靠的还是他自己。
  于是他道:“有劳魏公子,为我兄弟二人来回奔波。”
  魏婴摆摆手,让他走了。
  这一逗留,就是大半日,魏婴跟着蓝湛许久,对于兵法布局也看懂了一些皮毛,看得出来此战颇为顺利,不出意外,日落之前便能拿下了,于是高高兴兴回了西北,谁知北伐军营帐中却一片寂静,竟是出兵已久的样子。
  魏婴心中一惊,顿时顾不得暴露不暴露,急忙抓了一个留守的士兵,开口就问军队去了哪里。
  那士兵吓了一跳,疾声喝问来者何人,来此做甚。
  魏婴心中烦躁,想着估计没人会把军情泄露给一个陌生人,当下不再理他,直接旋身一闪,消失在了那士兵的眼前。至于北伐军中会不会传出什么闹鬼闹妖的传闻,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他疾飞十五里,才看到一点战斗的痕迹,又顺着这点线索寻找了半个多时辰,才在暮色四合之际,于郦水平原东南处的河岸边找到了仍在拼杀的大部队。
  对那震天响的杀伐之声,魏婴全不理会,只在人群中快速穿梭,焦急地寻找着蓝湛。
  郦水岸边,数万人战在一处,想要在其中寻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好在先锋官难寻,主将的方位还是很好确认,他俯冲过去,一把揪起杨兴的衣襟,在所有人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的情况下,带着那人飞到了高空之中,大声喝问:“蓝湛在哪里?!”
  杨兴错愕地盯着这人,还未及反应,又听魏婴喝道:“不说我就把你扔下去!”
  他这才看清自己身于何处,一身冷汗都滚了下来,色厉内荏地喝问回去:“你是何人?!”
  魏婴不耐烦,很想直接把人丢下,又怕没人可以再问蓝湛踪迹,只能咬牙隐忍,阴恻恻地说道:“蓝湛是我的爱人,他若出事,你就等着整个北伐军一起陪葬!快说他去了哪里!”
  杨兴惊疑不定地盯着这人的脸和他明显的喉结,脸色憋得通红,却不敢无视那一句威胁,战战兢兢地指了一个方向。下一瞬,二人猛地往下坠落,魏婴粗暴地将他扔在战马背上,立刻又不见了踪影。
  他往杨兴所指的方向飞出七八里,才在明石峡中寻到了被围截在此的突击队。
  前日一战后,休息没多久,杨兴心急冒进,整兵再出,蛮军主帅原就是了解到这人远不如李印那般沉稳,才针对他做了无数部署,吊了他这半年,在李印清扫南疆联军的时候,西北战局也到了异族收网的时刻。北伐军兵出十五里,便遭到异族全军突袭,七万人被拦腰冲散,蛮军又分几路追击,蓝湛带领的二百余人被堵在了南边的峡谷中,双方展开了殊死搏杀。
  魏婴赶到的时候,只看到尸山血海,层层垒垒地叠了半个峡谷,蓝湛身边已不足百人,而蛮军少说还有四五千人众。
  他身上多处负伤,最严重的一处,是被一箭穿胸而过,虽还拄着剑硬撑着,却已是强弩之末,随时会倒下。
  他的神色仍是冰冷的,表情刻板又严肃,可是在那双颜色比大多数人都要淡一些的眼瞳里,却烧灼着异常浓烈的火焰。这火焰点燃了他的四肢百骸,炙烤他的思绪,指挥着重伤的身躯又一次提剑前刺,支撑着沉重的眼皮不至垂落。
  魏婴踏着虚空,一步一步向他走去。不知何起的风撩起他的黑衣黑发狂乱翻飞,狐荒火剧烈地燃烧起来,浑如自地狱而来索命的厉鬼。
  血气冲天,众人都杀红了眼,一时无人察觉空气有异。只有蓝湛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勉力抬起头来,模糊的视线里,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魏婴么……”他心想着,甩了甩神智昏沉的头,正要再细细看去,腰上已环过了一双颤抖着的手,背后靠上了一个温暖坚实的胸膛。
  只是那胸腔里传来的跳动是如此剧烈,震得他心口也跟着发麻。
  “蓝……”魏婴开口,声音却劈了,短短的两个字竟没法一次说完。他重重地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艰难地唤道,“蓝湛……”
  蓝湛绷紧的神经立刻就松了。他一时忘了周身的战场,忘了世间所有的一切,只目光定定地望着这个人,贪婪地,毫不收敛地,比以往任何一次注视都要肆无忌惮,似要将那眉目刻画进灵魂里,带到来世。
  他想:“这可能,是最后一眼了……”
  魏婴的眼睛,是红色的,如他周身疯狂燃烧的烈焰一般,透着一股晦暗的不祥。
  他艰难地抬起手,抚上他的眼睛,想要对他笑一笑,眼泪却滑了下来。
  “不要……”
  这是蓝湛在魏婴怀里,说出的最后遗言。
  狐火肆虐着,烧过整个明石峡,拦住了入口,阻住被这天降恶鬼吓得转身就逃的异族士兵去路。
  魏婴觉得四周好像有很多人在吵,可他什么也听不清。周身的世界仿佛被硬生生地割离了开去,他明明看得到,听得见,脑海中却是空白一片。
  他低下头,看着眼前那张染血的苍白面庞与无力地垂落在身侧的手,一时无法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数个时辰之前,他还轻轻地舔过这人的薄唇,照常讨来了一个吻,才出发去了江南。可为什么不过是离开了半日,他就再也不会睁眼看自己,再也不会对自己笑了呢?
  他俯身在蓝湛紧闭的眼眸上烙下轻轻的一吻,得不到任何回应。转而托起蓝湛的手,在那沾染了尘土、血污的指尖咬了一咬,只得一缕腥涩的血气刺入喉中。
  有什么东西已经从这具身体里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
  “说好了的……”
  等仗打完了,你继续做你的书生,我还是做我的狐妖,不管到哪都一块儿,永远不分开,一辈子纠缠在一起。
  可现在,蓝湛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突兀而又直白地向他宣告着食言。
  而后,许久,许久,从那烈焰的中心猛然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声,带着无尽的愤怒,痛楚,与绝望,如狂风怒号,扫过整个山谷。
  
  “狐妖活了千年,万事不上心,好容易喜欢上一个人,便把一辈子的心动与喜悦都倾注了进去。他将书生安放在十里之外一处长草飘摇的河岸边,远离纷争的战场,然后返回了峡谷。”
  
  “蓝湛,你等我。”魏婴的身影悬浮在半空中,双手缓缓抬起。
  屠杀,开始了。
  
  “狐妖开了杀戒,屠戮异族与北伐士兵共数千人,一身灵力涣散,魔气入体。而一代灵狐犯下如此大罪,身化成魔,引得九天震怒,八十一道天雷滚滚而落,将他周身百尺全都劈作了焦土,峡谷几被夷为平地。他破衣烂衫地站在一地焦黑之中,看着混乱的战场与尸山血海都被这天劫劈没了影,仰头发出一阵狂傲而又绝望的笑。然后,他在尚能保有理智之时剖出体内元丹,在指尖碾碎了,靠着残存的法力回到河边抱起书生的尸体,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悲哀的人间。”
  老人终于说完了这个长长的故事,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围在他身前的少年们。
  一众少年没人想到最后竟会是这样一个结局,集体噤了声,个个都维持着一副呆滞的表情看着突然发刀的老人,好一会儿都没人说话。
  魏无羡缓缓吐出胸中郁结了许久的一口气,站了起来。
  十几个人里他第一个动了,自然得到了老人的注目。老大爷看他一脸的面无表情,问:“怎么,不能接受?”
  “没。”魏无羡却笑了,“其实对于这个结局,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也没有意外,好像理所应当就该这样。”
  然后,他得到了所有人的注目礼。
  老人又问:“你听过这个故事?”
  魏无羡想说没有,脑海里却忽然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似是他那日午睡中曾梦到过的事情,于是改口:“嗯,听过。”
  老人一脸怀疑。
  魏无羡问:“大爷,这个故事,其实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对吗?故事里书生与狐妖相遇的地方,是不是就是这座亭子?”
  其实有过这种想法的并不止他一人,只是别的人都熟知椿城历史,所以没人脑抽地问出来而已。
  果然,老人露出了一个赤裸裸的鄙视表情:“清河公园四十三年前立项建设,河岸在十四年前又经过了一次改造,最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座凉亭满打满算也才十四岁,少年,你外地人吧?”
  魏无羡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嘿嘿笑了两声掩饰过去。
  他并没有去问,四十三年前建设,那更早之前呢?几千年的时光流逝里,这座城市有没有被摧毁又重建过?
  老人又说:“而且这都什么年代了,年轻人,不思科技兴国,信什么鬼怪传说?建国后不许成精你懂不懂?”
  “……”魏无羡无语,“那您又在这里说什么怪力乱神?”
  老人又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我是建国之前出生的。”
  魏无羡彻底无话了,对老大爷只有满心一个服字。
  一来一回的对话中,众少年也渐渐消化了那个让人吐血的结局,开始七嘴八舌地询问明天要继续再讲别的什么故事,气氛又变得活跃起来。
  魏无羡却对接下来的事情没了兴趣,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见实在没有空隙可以插口,于是放弃了道别,转身走出亭子,沿着长长的河道走回了繁华的都市里。
  
  -= 待续 =-
  
  P.S:我忏悔,我认错,已经自动跪好了,给大佬们递戒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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