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镜

天外 09【银卧】

　　一场大战，原本环境清幽的山林被损毁了大半，苗飞飞站在山道旁，看着一地狼藉有点发愁不知该怎么和乡亲与族中长辈们交代。所幸海神庙完好无损，山也不是她自己家的，所以还算看得开。
　　魔龙既除，旋空疾鹰与洛子商先后告辞离开，卧江子与银狐留下来帮着苗飞飞进行一些简单的收拾——虽然实际上是卧江子在忙活，银狐大侠亦步亦趋地全程干看着。欲星移则带着梦虬孙坐在临海那一面悬崖边的山石上，将梦虬孙的身世原原本本地讲给了他听。
　　听完这个有点传奇的故事，梦虬孙都惊呆了。
　　他从小就是个人人喊打的怪物，长大了还因为法力不济只能变成一个人人嫌弃的丑八怪，怎么会……怎么会是龙子呢？
　　但不论信与不信，他最后还是跟着欲星移走了。
　　如果能有一个家，谁还愿意在外流浪？
　　在他离开之前，欲星移曾传法力于他，助他化形，最后出现在几人眼前的是个清爽漂亮的小少年形象。苗飞飞在海神庙里几经翻找，最后找出了一个有些古旧的小小乾坤袋，她将里边原本储藏的东西全部倒出，又装了一大堆小孩儿会喜欢的零嘴吃食进去，递给了梦虬孙。及至后来备受海境尊崇的龙子养成了习惯，兜里总是能掏出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零食，就是后话了。
　　
　　终于除掉了魔龙祭天，银狐心内大松，一年多来压在心上的巨石终于被挪了开，又像是一场大梦终于醒来，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他就那样什么话也不说，只不住地偷眼看着卧江子，苗飞飞看在眼里，尴尬得都不知道目光该往哪儿放了。
　　卧江子无奈，只得匆匆告别苗飞飞，牵着银狐回到了秋山谷。
　　回到熟悉的地方，眼看着熟悉的风景，银狐的神志终于逐渐回笼，他看了看卧江子，低下头轻笑一声，率先打开屋门，走了进去。
　　然后，生活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那天夜里，卧江子照例做了一桌子好菜安慰银狐大侠，饭后他家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侠破天荒地主动去洗了碗，卧江子一边觉得惊奇一边又觉得老怀甚慰，摇着一把叶扇回到书房中，打算将此次魔龙事件记录成册。
　　银狐自灶间出来后，就一直站在书房门口，倚靠着门框静静地看着他。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坐着写一个站着看，相安无事地待了大半个晚上，居然谁也没嫌谁烦不烦累不累。
　　终于写下最后一个句子，卧江子放下笔站起身，将新成的小册子收入书阁中，很没有仙人形象地伸了个懒腰，口中说道：“太久没有活动，还真是有些累了。”
　　银狐不知何时靠近了过来，从背后揽住了卧江子的腰，将下巴垫在他的肩上，低声道：“也没人叫你去管。”
　　卧江子最近很是享受银狐大侠难得的亲近与温存，闻言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懒洋洋地回道：“哎，能为之事，自然义不容辞，责无旁贷啊。”
　　然后，他感到狐狸在他颈边轻轻地咬了一下。
　　只是小动物磨了磨牙，照理来说并不会痛，可卧江子不知怎么的却忽然激灵一下，仿如四肢百骸都被一道微弱的雷电给通了一样，整个人都精神了。
　　“卧江……”
　　听出他声音中的异样，卧江子定了定神，回头看去，却见银狐正深深地凝望着他，眼中异样的情愫再也压抑不住般的泄露了出来。
　　卧江子心中一凛，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卧江。”银狐又低低地唤了一声，转到卧江子的身前，面对面地盯着他看。二人之间的距离蓦然近到不能再近，卧江子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温热的呼吸轻轻扫过自己的鼻尖。
　　银狐只要再稍稍一动，二人的嘴唇便要相触了。
　　自从银狐外出游历归来，他们之间的相处就渐渐产生了变化。看起来似乎仍与从前没有什么不同，但心却是一点一点在慢慢靠近的。
　　一年了，卧江子心有七窍，并不是没有看出来银狐看自己的眼神已经不同。
　　只是……
　　他微微往后仰了仰头，避开这个尴尬的境况，状似镇定地问：“大侠，何事？”
　　见他闪躲，银狐原本清亮的眸光黯了黯，他微微一哂，后退一步，低下了头。
　　二人半晌无言。卧江子知道，银狐是在收拾自己的心绪，也在……烦恼着该找什么样的借口。
　　他从未见过银狐这个样子。低垂着眉眼，看起来那么乖巧，又那么委屈，那么没有精神。
　　银狐的呼吸，甚至都乱了。
　　卧江子想：“银狐大侠何曾有过退缩的时候吗？”
　　他搜索遍了记忆，也没有找到。即便是小时候淘气起来把半个秋山谷都薅秃了被自己责罚，他也没有这样子过。银狐大侠从来都是倔强的，要打手板，就干干脆脆地把手伸出来递给你，哪怕痛得嘴角抽搐也绝不退缩，就这么睁着一双大眼睛死盯着你，好像在说看是你心疼地先住手还是小爷耐不住疼痛求饶。
　　可他现在，为什么却退缩了？
　　卧江子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闷闷地痛了一下。
　　“卧江子，”他在心中问自己，“你既早已察觉，为何没有及时阻止、开导他，而是放任他走到如今境地？”
　　他心道，“你在犹疑什么？又或是……在期待什么？”
　　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看着银狐终于抬起了头，看着他分明难掩失落，又气自己的疏离，却还是力持镇定，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轻描淡写地道：“没什么，无聊，看看你在做什么。”
　　只是眼神游离，平日里始终追随的目光已不敢再落到自己身上。
　　还是……没有办法。
　　二十年的悉心呵护照顾、相互陪伴，银狐早已成为了卧江子心中不可或缺、不可取代的重要存在。他还是，没有办法看着他伤心。
　　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而后微微倾身，将自己的双唇轻轻贴在了银狐微凉的唇上。
　　银狐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般的，一时没有动作。
　　卧江子放开了他，轻笑一声，以自己都没想到的温柔语气道：“银狐大侠，你真的没有什么话要同在下说么？”
　　“你……”银狐一把拽住了卧江子的胳膊，又惊觉自己力道太重，缓缓放松了一点，盯着他的眼睛道，“你确定么？我不会放手，也不会容许你后悔的。”
　　卧江子无声地笑道，“后悔什么？你我之间的关系么？那早已经晚了。”也许，已晚了二十年了。
　　银狐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了。那是一个太过开心、太过耀眼的笑容，卧江子认识他这么久，还从未见他这样笑过。在那一瞬间，他几乎觉得自己被对方眼中聚起的光蛰了一下。
　　粗暴地将卧江子拉入怀中，银狐低下头，含住了他的唇。
　　只迟疑了一小会儿，卧江子便抬起手环住了银狐的腰，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卧江子其实还没有理清自己的思绪，也不知道这一步走出到底对不对。只是看他失落，自己也会难过，而见到他如此开心，自己也是高兴的。
　　“就这样吧。”他想，“反正，我这一生，终是不会离开他了。”
　　
　　——2018年6月30日，午间的阳光很是明媚